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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都是数字生活里的新移民|书评

2022-03-31 15:45

苏静 (本文授权转载自公众号“边码故事”)


近期,《有数——普通人的数字生活纪实》由南方日报出版社出版。书中的人物故事很多来自关注我们的读者、作者和编辑。“同样面对数字化浪潮,不同年龄、身份、地域、受教育程度、个性的人所能抓住的东西截然不同。”
一位深圳读者,在读完整本书后对自身所处的情境产生了一些对照,试图重新审视当下的生活。以下是她的自述。


数字化与消失的附近

2022年3月中旬,出于疫情防控需要,我所在的深圳启动一周的“暂停”模式。前所未有的封闭状态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不便,让我后知后觉:过去五至十年内,我和很多青年朋友的生活已经被塑造成另一个样子,“数字化”将其包裹得密不透风。
除去睡觉,我一天中的的绝大部分时间与精力都消耗在互联网上,扫码、搜索、付款、打字、拍照、发语音、打视频……手机与电脑几乎连接着我生活工作中每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,并且我对之习惯已久、驾轻就熟。我在网络留下的痕迹,也让大数据越来越懂我,滑动屏幕,目之所及总有迎合我喜好的东西。
与此相对的线下世界,则让我相对陌生。小区封闭的时间里,借由每日的全员核酸,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住了两年的这栋楼里有七百四十多人,并且大多数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,宠物以猫为主,而不是我偶尔在花园里见到的场景:充满老年人、孩子与狗。
特殊时期,我也发现一向“没什么用”的小区微信群开始成为最为有效的信息来源,无论是周边防疫动态,还是周边购菜渠道,或邻里间的借物交换,以及对物业防疫组织的督促建议等,都能且只能在此进行。
在小区因疫情而持续封闭前,我眼中的社区只是一个居住的地点,是从床到向往的外界的中间站,是一个外卖与快递的收货地址。小区邻居则跟地铁站偶遇的乘客差不多,偶遇也只是毫无关系的擦身而过。只要不出什么意外,每个人都忙着刷自己的手机,赶自己的路,互不过问。最热络的聊天、最激烈的争论永远只出现的线上。网络热搜、公共新闻也永远比小区八卦更能吸引我们的关注。
你可以将此归功于科技与经济的发展对人的解放,从而让我们将个人有限的精力集中在更有必要的事情上,以适应一个更具竞争性的世界。毕竟,当小区物业、快递外卖以及其他日常服务都还能正常运作时,我或者我的邻居们都能独立而顺畅地通过各种数字手段完成对物品、服务、信息的需求,物理空间上的相似也就无法唤起我们情感和注意力上的共鸣,更无需由此建立连结。
这种生活处境正如人类学家项飚曾指出的“‘附近’的消失”:很多人只对家里头与世界这两个极端的事情感兴趣,至于连接中间的“附近”则毫不在意。也像《有数——普通人的数字生活纪实》一书中所言:“数字化重构的世界中,我们失去了对具体的人的‘实感’”。
如果不是小区封闭导致快递滞留数周,我几乎不会想到,往日物流信息里变化的站点,不仅仅是某种既定的工序,而是经过不同人的工作与生活。这些人可能就住在离我直线距离不到500米的地方,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。

费尽全力也赢不了

反过来,他们对我和我的领居们大概率也如此。我曾在电梯遇到一位外卖小哥,可能看我俩都手提一袋垃圾,他忽然向我吐槽,说一个外卖挣几块钱还得帮人丢垃圾。我出于礼貌接茬,“一定要带吗?”“不拿怎么办?平台规定的。”他越解释越生气,说如果客户有垃圾要带下楼他们无法拒绝,以免被差评或投诉,“好评有什么用,好评又不奖钱,差评才有用。”

我不知该怎么回答,盯着电梯门沉默,心想他可能也是积压了太多委屈吧。跨出电梯门,我俩前后脚扔垃圾。随后一个慢慢地往楼里走,一个匆匆往小区出口奔。

而他刚刚在电梯口抱怨的“好评有什么用”仍回旋在我的脑中。这与我早年在湖南农村和小城市的生活经验完全不同。在乡村,即便是5公里外的某个人,借由亲戚、同学等血缘、地缘关系,你可以很轻易地与对方产生心理上的亲近感。与此相应地,你们会彼此在意,不论正向或负向。

为什么如今人们彼此照面却相互漠视,相反却对那个看不见的平台无比信任或紧张?是因为它才是现代社会里保障或制约利益的关键吗?

《有数》中,“女博士”周南的观察给了我回应与启发。有着社会学背景的她曾在深圳送了几个月的外卖,她认为骑手工作非常难做,因为“他们必须穿行于城市治理的毛细血管中,与林林总总的微观单元对话,与各自为政却又犬牙交错的‘条款’‘规定’角力,甚至承担各种运作瑕疵、痛点带来的消极影响。这种复杂性在中国社会里明明比比皆是,却在系统规定的送餐路线中几乎没有显示。”

图|华强北,外卖女骑手走过奢侈品广告牌

周南的观察中有个鲜明对比。同样在华强北跑单,一位在该片区有二十多年的经验的“老黄牛”永远进不了业务排行榜前三。即便他从不偷懒,无论远近总是亲力亲为;即便他是站里的活地图,可以做到“在不开导航的情况下迅速、准确地抵达商圈的各个角落”。与此同时,另外一些相对灵活的外卖员则因擅于研究系统套路、懂得在系统规则之下进行“钓鱼”与“内部调控”,则可以在相对不费力的状态下得到更好的绩效。

从卖力的程度与回报之间的差距来看,“老黄牛”与他的同事之间似乎面临着不公平,但他们又的确是在同一个游戏规则之下运行。

这时我们不得不承认,同样面对数字化浪潮,不同年龄、身份、地域、受教育程度、个性的人所能抓住的东西截然不同。


一手烂牌打得飞起

于是,当“老黄牛”被动地适应城市的数字化变化,从人力车送货到电动车送外卖,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华强北卖苦力挣钱时,一群原本只能当保安的安徽退伍老兵得以转型投入“无感支付”的世界。

按照《有数》的记录,其中不乏偶然因素。如果不是后者的同类中刚好有那么一个人,他不仅对电子信息工程感兴趣、较早接触到了互联网支付,同时有很深的老兵情结,愿意成为一只领头羊,那么这群退伍老兵可能也跟“老黄牛”一样仍被限制在原地,重复在无甚波澜亦无甚惊喜的人生轨迹。

除非从外而来的新鲜气息足够强烈且好处明显。湖北孝感人刘彪天生眼睛不好,属于先天视网膜色素变性,小学一年级时左眼已无视力,两年后右眼前也一片空白,但十来年后,他却成为了一名生活在深圳的视障工程师,会编程也会谱曲“搞音乐”。并非有所谓奇迹发生,这个出场配备似乎有所不足的年轻人,之所以能一点点地从生活的窄谷走向阔野,除了家人的帮助,更多是他对“编程”这门数字工具的掌握。当他敲击键盘时,眼前的空白不再能限制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受,甚至能反过来创造一个他所喜爱的小宇宙。

图|盲人程序员刘彪

一群留守乡村的农妇正是在类似的“诱惑”之下开始视频直播。当触网之后的新生活展示出前所未有的趣味,当自己的价值可能被看见时,哪怕最开始要抱着被村民嘲笑“丢人现眼”的风险,承受着被老公骂“不务正业”的压力,她们也想探索完全未知的领域。
在《有数》记录的众多真实故事中,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农妇吴圣翠,为了去市区参加地方政府组织的电商培训,她要从早上5点多起来折腾,先是割草喂鱼喂鸡,然后去鸡窝煎鸡蛋,再给厨房备好柴火,如此一番才能出门,骑着摩托车赶到镇上搭车,要是错过了6点半的那班车她就只能去别的村镇找也要参加培训的同学,搭个顺风车。

图|吴圣翠在直播

一面是烧柴煮饭,一面是直播带货,当这两种可以跨越数千年的生活经验同时交织在一个农妇身上时,她所面临的撕裂与兴奋一定比我想象的更为剧烈。“对妇女们而言,真正的问题是她们在交往、精神、闲暇、价值、安全、归属等方面的需要能否更好地得到满足”,《有数》相关章节分享了社会学者眼中更本质的观察。

“时差”与机会

而我也由此意识到,互联网中奇景扎堆、误解与冲突难以消弭,根本原因在于我们背靠的经验完全不同,进而导致升级打怪时的能力差异、体谅无能——尽管表面上,所有的网友似乎处在同一个年代同一个时区,处在生活数字化的大趋势之下,迎面而来的是同个社会转型。
借用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.E.帕克的观点则是“移民在在新环境中调整自己的文化以适应新环境”,其著作《城市——有关城市环境中人类行为研究的建议》中指出,美国城市中的移民聚居地所具有的文化“不是土生土长出来的,而是从其旧世界移植过来的。”
个体在数字社会图景中的时差由此产生。
所以,同样看到河南遭遇大暴雨的新闻。于一个普通的城市白领,灾情只是一连串没有感情的数字;于一个在互联网大厂就职的农学博士,灾情则是一连串需要亟待解决的问题:如何运用大数据与小程序等数字化工具建立防灾减灾方案,如何用数字普惠金融为农民提高应对风险的经济支撑?

图|腾讯农学博士史磊刚

所以,当有人从数字化启程更早、程度更高的中国转战非洲时,可以如先知般轻松打开局面,从电子产品到房产服务,线上线下无往不利,一个不行再试下一个。
“互联网创造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新世界,这也是一个刚刚搭出雏形的世界,里面的一切都在等待有志之士去携手创造”,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,《有数》提供的想象无疑是正面的。
但在一个无限宽广的新世界,在一个没有传统规范可循的新时代,个体经验的局限也会在不同代际中间形成大相径庭的画风。当年轻人可以轻松地在屏幕里留学、在文字、语音构成的虚拟世界中恋爱时,一些家长老师则对网络依赖紧张不安,与手机开启“争夺”战。
我们面对数字生活趋势的“时差”同样体现在与之相处的方式与动机中。
仅以《有数》的叙述为参考,当其中被记载的绝大部分中国人正在拼命地融入数字化潮流,以获得身份认可、财富增长、社会管理优化等实用层面上的满足时,那些从日本、法国等发达国家来到中国的外籍人士,数字化工具更多地是实现个人精神价值的重要途径而已——即便不用QQ、微信、朋友圈及移动支付,他们与中国与自我与世界发生连接的内容并不会有什么本质变化。

图|广州“单车侠”荷兰人Bram
好在数字化的当下,差别不再像过去那样仅仅意味着与标准答案的远近,每一个独特的人都能在其中找到归属与价值,并且有获得相应市场买单的机会。
“数字技术从连接开始,突破局部市场,对零星的需求通过数字汇聚让特殊性获得了整个人类市场……他们都将自己拥有的特殊性转化为数字产品,在数字市场里激发乘数效应,转化为数字红利。”——《有数》
从这个角度来看,当数字化已然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时,无论是我还是那些我平日熟悉到忽视的快递小哥,我们都不过是带着过往经验融入数字世界的新移民。尽管分工不同、习惯不同,我们都将持续处于不可抑制的流动,以适应一个更加广阔同时也更加个人主义的世界。而这些,正是我们比过去任何时刻都更需要提醒自己去理解他人、去关心附近的理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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